我的梦与贝克尔的解释
一个米白色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晃过,我的眼睛一亮,便用这亮亮的目光追踪着它。
它显得很纤细,又很挺拔,充满活力与动感,走动时有一股青春的朝气向四周辐射。第一眼看到少年杨柳般的身姿,我的心一颤。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我的视线,我厌恶地瞪了一眼那个肥胖的男人,感到心里很憋闷。
那个背影从肥胖的身躯后面绕出来,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整个大厅瞬间明亮了。我身轻气爽,像凝视一处美丽的风景,欣赏着它举手投足间溢出的风采。很久之后,我又在关于动物的电视节目中,从美洲豹奔跑的身姿中体验到相同的感受。
这实在是一个美妙的身躯。它将文弱与坚毅、成熟与青春完美地糅和,它的面庞,也将女人的阴柔与男人的阳刚组合得恰到好处,使你体验到一种无性别的美感。几年后,当我回忆1993年的那次短暂的情感体验时,我忽然想到,人最美的境界,也许便起源于性别终止的地方。
但是,1993年的我却没有能力对当时的自己做更深入的分析。我只是本能地察觉,我的这种感受有些地方不对劲儿,所以,泄露它将是危险的。
那个美妙的身躯,属于一个20多岁的男孩子,穿着米色的下摆垂地的风衣。
“它”,是他。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
一个25岁的男人,对一个几乎同龄的男子,如同欣赏美丽少女般的欣赏,目光电如面对靓女时的渴望与胆怯,确实应该属于秘密。
类似的感受,我对同性仅此一次。
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同性恋经历。
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厚厚的窗帘拉着,两个白色身影,赤裸地面对面站着。我发现自己是其中的一具身体,另一个,是那个穿米色风衣的男孩子。
他的面庞仍无与伦比地秀美,又不乏刚毅的棱角。他向我微笑,这使我很愉快,也看着他微笑。
男孩子向我伸出手,我立即响应这召唤,于是,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体验到一种合二为一的快感。
上面这个梦境,出现在1993年遇到那个男孩子的夜晚。
我从梦中惊醒,恐惧地看着四周,为自己的梦深深不安,同时,又有一种生理上的快感。
但是,我很快完全忘记了这个梦。直到开始性学研究并接触精神分析学说之后,我又想到那个男孩子,想起了这个梦。
这时,我已经能够轻易地破解生命在几年前演绎出的密码了。
从人类学的角度看,人的性欲对象原本便不存在什么定势c我们每个人出生之后,都具有双性恋的可能,只不过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为了文化的需要,我们压抑了某种可能,将另一种可能强化。对同性的喜爱,被看作是变态,而如果以人本的姿态出现,我们便不难发觉,生物有机体的快乐原则,应该是唯一的道德准绳,哪里有压抑,哪里便有反抗,天时、地利、人和兼具之时,这反抗便表现出来。于我,那个男孩子的出现便成为对我生物本能的一种召唤。但是,我当时肩负的文化阴影与伦理重荷过于沉重了,生物本能刚刚露头,我便强力将它压抑下去,我甚至没有看清它。
那个被忘记的梦也注释着同样的情结。弗洛伊德说过,任何遗忘都不会是没有理由的,我忘记那个梦,是因为我不愿承认它。
但是,那突破重重围阻终于露了一下头的本能,真的完全被压服了吗?
弗洛伊德应该感到高兴了。那个男孩子出现几个月之后,我开始着手关于同性恋的采访。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二者间的联系,但今天回忆起来,我无法确证它们之间没有某种关联。
在我的意识停步之处,我的潜意识开始行动。
然而,另一位杰出的精神分析学家贝克尔对我的这一梦境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他的传世名作是《反抗死亡》,认为人的许多思想与行动最根本的动力都来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与反抗,而许多时候,这种反抗是通过性来达到的。
贝克尔说,性是躯体与自我的一场搏斗。人通过控制性而控制自我,获得英雄感。性是极少数真正属于个人的领域,人试图以一种完全个人的方式来运用他们的性,以便把握它,使它摆脱决定论。
此外,性总是在提醒人,它是一个动物,像所有动物一样的动物。神化自身的企图,不可能通过身体――性的手段达到。人既是一个“自我”,又是一个躯体。躯体给内在的“真实的自我”投下了阴影。在性活动中,人进入一种标准的、机械的、生物的角色。甚至内在的自我可能完全被置之不顾,只余下单纯的性器官的交接。所以,人要想反抗死亡,便不能不反抗自身的动物性,要想反抗动物性,便不能不反抗这种标准的、机械的、生物性的性交。这种性交将淹灭个体,而自恋的人最关心自己作为个体的价值。
这里,我们便接触到被认为是变态的种种性行为。它们实质上,都是对自身生物性的一种反叛。恋物癖者,比如恋鞋癖,弗洛伊德认为鞋子是阳具的替代物,但在我看来,对鞋子的迷恋不如被视作对固定的性模式的反叛,因为这种固定的性模式提示着我们作为一只虫子的脆弱性。再如施虐与受虐,前者是在通过主宰别人获得强力感,同一些暴君与暴徒所做的事情相符,后者却通过体验、容忍、战胜痛苦获得价值感,这便可以解释何以一些人身处困境却愈挫愈坚,因为他们由此而战胜自己的生物性,获得自我的发展。
那真正天赋的和自由的灵性,试图绕过天生作为繁殖工具的家庭。由此出发,唯一合乎逻辑的是:如果这位天才严格遵循神化工程,他就会起而反对一个大诱惑,即绕过女人及其自身肉体的物种角色。可以假定这位天才是这样推理的:我的存在并非是为了物种利益而被人当作生理性繁殖工具,我的个体性是如此地完整和不可分割,以于我的肉体也包括到我的神化工程中了。那么,这位天才可以努力与那些有天赋的年轻人交往,在心灵上繁殖自己,根据他自己的形象创造他们,把自己天才的灵性过渡到他们身上,这无异于从心灵到肉体竭力精确地复制自己。弗洛伊德本人对性生活的冷漠,便是拒绝自己生物性的明证。
具体到同性恋,我认为,是人类试图在另一个生命体中找到自我、实现自我的一种“神化工程”。人通过拒绝异性,从而拒绝将自己变作一条虫的危险。
思考到这里,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空中的云。
一种全新的观念进入我的思维,我立即被它点燃了。凭着本能,我感受到它的精确,我的思维空间也已像这秋季的天空,格外明朗。我的同性恋情愫,这个困惑自身许久的难题,此时终于迎刃而解了。
回想对那个俊美男孩的感情,分明是我对自己的感情。
我不是在爱着那个男孩子,而是在爱着我自己。
他使我看到了自己十八九岁时的影子,也是那样秀美,也是那样精力充沛,周身洋溢着活力。我的潜意识苦苦地希望自己能固着于青春,固着于俊美,然而,岁月飞逝,容颜渐老。
我反抗着自己的生物性,抗拒着死亡的到来,于是,便在另一个酷似自己的生命体中寻找着自己的永生。
我面对那个男孩子,便是面对一面镜子。我的自恋情结,我的惧死心态,都通过这个男孩子折射出来。古雅典的权贵,何以喜欢美貌的少年;人类许多最伟大的天才,何以对同性情有独钟,似乎都可以找到答案了。
我又想起,蔼理士在《性心理学》中,对同性恋似乎亦曾有过类似的分析。
贝克尔认定一切非常规性行为的背后,都是惧死心理在起作用。我不敢肯定,虽然我知道,这种意图是自我无法察觉的。但我想,至少对我这种于生死格外关心的人,也许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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