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梦的研究,人们形成种种观点,从而有了由种种梦行为习惯以及各种传统并成为本民族文化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梦文化。在这一章,我们将从心理学的视角,对梦文化评头论足,加以分析解读。
当然,我们分析的重点是中国的梦文化关于梦文化。此书不是专门研究文化的著作,所以仅以漫淡的形式,简略的文笔,从中提出梦文化的只麟片爪,供读者了解。
解读梦的灵魂观
古老民族和现代的一些保持了原始思想的民族中,梦的灵魂观是最常见的。
我国东北的赫哲族,清代以前尚处在史前时期。在他们的信仰中,人人都有三个灵魂:一是生命的灵魂,一是转生的灵魂,还有一个思想的灵魂或或观念的灵魂。据说,生命的灵魂赋予人们以生命,转生的灵魂主宰人们来世的转生,观念的灵魂使人们有感觉和思想。人们在睡眠的时候,身体所以不动,耳目所以没有知觉,就是因为观念的灵魂离开了肉体。人们所以做梦,所以在梦中能看见很多东西,甚至看见已经死去的亲人,就是因为观念的灵魂离开体后,能到别的地方去,能同神灵和别的灵魂相接触。正因为梦中灵魂可以同神灵相接触,可以同祖先的灵魂相接触,因此他们便把梦象作为神灵或祖先对梦者的一种启示,梦象随之对梦者就有了预兆的意义。在赫哲人看来,有些梦是好梦吉兆,如梦见喝酒得钱,预示着打猎会满载而归;梦见死人。抬棺材,预示着一定能打到野兽。有些梦则是坏梦凶兆,如梦见黑熊预示着灾难降临,不是家里死人就是亲属死人;梦见骑马行走,预示着狩猎空手而归。赫哲人对梦兆的这种迷信,明显地同他们的狩猎生活联系在一起,也同他们古老的思维方式联系在一起。人们从上面所举的一些梦兆中可以看出,这些梦兆都是基于生活经验的一种“逆推”。拉回来猎物才能有钱有酒;反过来,喝酒、得钱之梦,只有拉回来猎物才能应验。同样,打死了野兽,必须像抬死人。抬棺材那样把它们抬回来;反过来,死人、棺材之梦,在打死了野兽之后也算得应验。还应补充一点,原始人常常喜欢把自己打扮成野兽的样子,抬死兽在他们的心目中,同抬死人没有两样。
生活在兴安岭大森林的鄂伦春族,同样也有灵魂的观念。他们对灵魂的解释和赫哲族大体相同,只是主要强调观念的灵魂。人为什么会做梦?他们也认为,人睡眠时灵魂离开肉体跑出来,像是遇到了什么东西。死去的人为什么能在梦中相会?他们则认为,亲人的肉体虽然死亡,他们的灵魂还存在。
我国西南的傈僳族,解放前有些地区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原始阶段。傈僳族的习俗,不但信仰灵魂,而且还有梦中“杀魂”之说。据说,有一种人叫“扣扒”,他的灵魂是一只鹰鬼。由于鹰鬼在梦中可以“杀魂”,人们对“扣扒”非常害怕又非常气愤。如果一个人梦见一只鹰,同时又梦见某个人,某人即是“扣扒”。梦者如果由此得病以至死亡,那就是梦者被“扣扒”把魂杀了。为了证明某人是“扣扒”和追究“杀魂”的责任,巫师们要举行骇人的捞油锅的仪式进行“神判”,“扣扒”将因为“杀魂”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瑶族对梦兆也有他们的解释。据说,梦见太阳落坡,父母有灾;梦见刮风下雨、梦见与女子相恋,自己有灾;梦见唱歌,要与别人吵架;梦见吃肉,有病有灾;梦见吃饭,将劳累终日;梦见解大便、蛇跑或自己把木头、石头滚下山,都要丢财。相反,梦见打小蛇或火烧房子,要进财或发财,梦见野火烧山或梦见父母,天要下雨;梦见死人或自己死,则自己或被梦者长寿有福;梦见哭,倒有福气等等。
景颇族一般把灵魂称作“南拉”。他们认为人之所以做梦,就是因为灵魂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如果灵魂不离身,人就不会人睡做梦。有时候人睡却不做梦,就是因为灵魂外出没有碰见什么东西,如果灵魂外出碰到什么怪物,人在睡眠中就要做起怪梦来。按照景颇族的习俗,梦见枪、长刀之类,是妻子生男孩的吉兆;梦见铁锅和支锅的三角架之类,则是妻子生女孩的吉兆。如果梦见黄瓜、南瓜结得很多,自己又摘了一大箩背回来,据说是凶兆。梦见太阳落、牙齿掉和喝酒吃肉也是凶兆,不是家里死人就是邻居死人。
在现代人看来,灵魂存在的说法是一种迷信,按生物和物理学解释,精神活动归根结底是大脑的活动。在睡眠时,也不可能有什么实体的灵魂从脑子里飞出去。
但是,现代人嘴里说不信灵魂存在,在心中却常常或多或少有相反的意见。人们会传说一些怪事,这些怪事只有用灵魂、甚至鬼神才能解释。反迷信的工作之所以不断地进行,正是因为迷信在不断地冒出来。我们谈到古代人的信鬼神灵魂,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科学,而在科学已经如此昌盛的今天,为什么人们却并不能和旧的观念一刀两断呢?
以心理学来看,这是因为“灵魂”这一观念经过了人类一代代的长久的信仰,已经沉淀人了人的心灵深处,进入了人的集体潜意识。而集体潜意识中存在的东西,不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
另外,我们还可以说“灵魂观”、“鬼神观”的产生,都是人把一些精神性的存在想象为实体的结果。
除了物质性的存在,如山、树、石等等之外,还有观念性的存在,比如我们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真、善、美,也存在着假、恶、丑,存在着正义,也存在着诈伪。”正义是一个存在,但是不是物质性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仍旧是确确实实的存在。除了物质性。观念性的存在,还有精神性的存在,荣格所说的原型就是精神性的存在,一个“英雄原型”虽然也看不见摸不到,但是它也确确实实存在。
当一个人唤醒了自己的英雄原型,他会感到仿佛有个英雄活在自己心里,鼓励自己面对一切困难,征服一切困难。也许这个人有一天会死去,但是他可以以自己的英雄行为激发起另一个人心中的英雄原型,这样,仿佛那个英雄没有死,还活在了另一个人心里。我们会象征性他说,英雄没有死,英雄是永生的,他会在一代代人身上复活。
原始人,和现代人的潜意识,有时会把这一精神性存在当成物质性存在,猜想有个英雄的灵魂附在这个人的身体上,使他变得勇取无畏。这个灵魂也许以一只鸟的形态出现,也许只是看不见的一股气。但是即使是气,也是一种物质,而精神性存在不是物质。他们的混淆两种存在形式就是灵魂观出现的原因。在做梦时,我们的心理的确在活动,我们的心思和想象的确离开了身体,到了各个地方,但是心理,心思和想象都是精神性存在,如果把它们当成灵魂,那就是混淆了。
解读梦的文化
虽然心理学的释梦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是人类的占梦活动却有极为久远的历史。古今中外的各种占梦的理论及方法多如牛毛。
从心理学分析,占梦活动应该是古人类的极为重要的活现代人的生活中,逻辑思维占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在原始人那里,这种逻辑思维还未形成,或至多有一点简单的萌芽,那么,原始人靠什么来决定行为呢?他们所具有的只有形象思维,只有象征,而梦又是人最主要的象征活动,所以梦在原始人那里的作用就如同思维在现代人这里的作用一样巨大。占梦的作用就如同现代人进行逻辑推理。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占梦的记载,据刘文英先生总结,根据现有文献,提到占梦最早的人物是黄帝。皇甫谧《帝王世纪》曰:“黄帝梦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又梦人执千钧之弩驱羊万群。”醒后黄帝自我分析:“风为号令,执政者也;
垢去土,后在也。天下岂有性风名后者哉?夫千钧之弩,异力者也;驱羊万群,能牧民为善者也。天下岂有姓力名牧者哉?”,于是“依二占而求之”,得风后,力牧两位名臣。
这个记载故事非常清楚,但其内容则妄不可信。黄帝的时代,尚无文字,怎么还能运用析文解字来占梦?即使有文字,也不会是汉魏时期的隶书,而应该比甲骨文字还要早的象形文字或图画文字,用析文解字来占梦根本不可能。但是,参照国内外许多原始民族的情况,如果说黄帝的时代已经出现占梦,那倒完全有此可能。
黄帝和尧舜禹时代的梦与占梦活动,都系远古的传说,只能供研究参考。在中国历史上,从殷人开始,梦和占梦才有了可靠的记载。殷人的甲骨文字中,已经出现了比较规范的“梦”字。甲骨卜辞中有关殷王占梦的记载也很多。而且殷王总是问,其梦有祸没有祸,其梦有灾没有灾。这说明,殷王对其梦的吉凶非常关心,也说明,占梦在殷王的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根据著名甲骨学家胡厚宣的归纳,殷王在卜辞中所占问的梦景或梦象,有人物、有鬼怪、有天象、有走兽,还有田猎、祭祀等等。在人物当中,既有殷王身旁的妻、妾、史官,又有死去的先祖、先批。在大象当中,既占问过下雨,又占问过天晴。在走兽当中提到牛和死虎。其中要数鬼梦最多。
同怕鬼的心理相联系,殷王占梦似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多着眼于梦的消极方面。因为殷王凡遇鬼梦总是问有没有祸乱、有没有灾孽。其他梦景、梦象,一般也是这样占问。
“有没有喜幸”的占问,从未见过一例。大概由于这个缘故,殷王尽管无事不占,占梦在整个占卜中的地位并不那么重要。
根据许多古籍的记载,殷高宗梦傅说的故事,流传很广。据说殷高宗(武丁)梦见上帝赐给他一位良臣,来辅佐他主持国政。他根据梦中这个人的形象,到处寻找。结果在傅岩之野发现一位奴隶,名说,很象。于是便把他立为国相。
《史记·殷本纪》和《帝王世纪》等书也有类似记载,基本情节相同。这个故事和卜辞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强调高宗德行高尚,感动了神明、感动了上帝,所以神灵给他托梦。
在我们今天看来,此梦很可能是武丁为了破格用人而出于杜撰。但是,就算是杜撰此梦,利用神道,为使人们相信就不能随意胡编,而必须利用已憎爱分明的传统的观念。我们着重想要指出的是,殷人不但认为鬼魂能够通梦,而且认为上帝也能通引人梦,而且梦境、梦景和梦象,都是神意的表现。
周人灭殷之前,梦的传说和占梦活动也极为频繁。据说,周文王和周武王事前都做过不少吉梦,预兆着大命周人代殷。
《帝王世纪》曰:文王曾梦“日月着其身”。日月,帝王之象征,显然是说文王受命于天。
《尚书·太誓中》还记载着武王伐纣时的明誓之言:“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戍商必克。”武王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太誓》没有讲。据《墨子·非攻下》说:“武王践昨,梦见三神曰:予既沉渍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勘之。武王乃攻。”
以上诸梦,明显地都有强烈的政治意义和政治目的,不可避免地包含着虚构。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占梦在周人政治生活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周王对梦的态度,似比殷王更为虔敬。凡有关政事,必召太子。而占梦则需在神圣的明堂。占为吉梦,更要向上帝神明膜拜,以感谢上大的保佑。
在周人灭殷的过程中,姜大公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正象武丁梦得傅说一样,关于姜大公也有很多梦的传说。据纬书《尚书中候》说,大公未遇文王时,曾钓鱼于溪,夜梦北斗辅星告诉人以“伐纣之意”。那姜大公就应当是天神派遣的辅臣了。《庄子·田子方》又说,文王梦见一位“良人”告诉他:“寓政于臧丈人,庶儿民有廖乎!”这位“良人”不同凡俗,当属神人;“臧丈人”即在臧地钓鱼的渔夫,实指姜大公。
《博物志)还有所谓“海妇之梦”,据说太公为灌坛令时,文王夜梦一个妇人当道哭,日:“吾为东海女,嫁为西海童。今灌坛令当道,为我行。我行和有大风雨,而大公有德,吾不敢以暴风雨过。”东海女当为龙王女。龙王女遇姜大公都害怕,足见其神威。这些梦当然也可能有后人的虚构,但用梦来神化周初这位名臣,当时完全是可能的。
从《周礼》当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周人在占梦时把梦分为六类:“一日正梦,二日噩梦,三日思梦,四曰寐梦,五日喜梦,六日惧梦。”“六梦”之中有“惧”亦有“喜”,这说明周人对梦的心理和殷人单纯的惧怕颇不相同。
从《左传》一书中,人们可看到,各国诸侯在春秋时期的历史舞台上表演得相当充分。他们无论遇到战事还是进行祭祀,都爱疑神疑鬼,因而他们对梦的态度大多非常认真。
《左传》昭公七年记载,卫卿孔成子梦见卫国的先祖康叔对他说:立元为国君。史朝也梦见康叔对他说:我将命令苟和国来辅佐元。由于两人之梦相合,卫襄公死后,孔成子即把元立为国君,他就是卫灵公。昭公十七年还记载,韩宣子曾梦见晋文公拉着荀吴,而把陆泞交付给他,所以他决定让荀吴领兵挂帅。苟吴灭了陆浑之后,他特地把俘虏奉献在晋文公的庙里。在这两个记载中,孔成子之立国君和韩宣子之命统帅,也都把梦作为他们的根据。他们同样认为,康叔在梦中说的话,也就是祖先的命令;晋文公在梦中的活动,也就是祖先的意旨。由此可见,他们对梦的迷信,何等之深!
《左传》所记之梦,大多是诸侯公卿之梦及其将相臣僚之梦。当然,梦者当中,也有诸候的嬖妾和一般的小臣。但所梦的内容,也都因为与诸侯有关,才被记载下来。至于梦象和通梦者的情况,似比殷周时期要复杂。
第一类梦象和通梦者是神灵,有天、天使和河神等。第二类梦象和通梦者是“厉鬼”。“厉鬼”即恶鬼,据说绝后之鬼常为“厉”。
这类梦一般属于凶梦,而在梦中为“厉”者,多是梦者仇敌的鬼魂。
第三类梦象和通梦者是先祖、先君之灵。这类梦在《左传》中最多。如孤突梦太子申生、孔成子和史朝并梦康叔,鲁昭公梦襄公,韩宣子梦晋文公等。由于它们向梦者所传达的都是先祖先君的意旨,因而一般都是吉梦。成公二年记载,韩厥梦见其父子舆对他说:“且辟左右。”让他第二天在战车上不要站在左右两侧,他便站在中间驾驶战车追赶齐侯。结果,站在车左的人死在车下,站在车右的人死在车里,他不但保全了性命,而且取得了胜利。
第四类梦象是带有象征意义的日月、河流、城门、虫鸟之类;通梦者虽未点明,终究只能归于神灵。
值得注意的是,《左传》对于王候将相之梦的记载,完全作为一种重要史实或史料来看待。凡是前文记梦,后文必述其验。“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日:“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厂晋侯梦“大厉”,其验更神更奇。先是晋侯召桑田巫占梦,巫说:“看来,君王是尝不到新麦子了。”晋侯由此病重,求救于秦国著名的医缓。医缓未到之前,他又梦见两个小孩,一说:“医缓是名医,恐怕要伤我们,我们往哪里逃?”一说:“我们待在盲之上膏之下,看他把我们怎么办!”医缓到后对晋侯说:“病没有办法了。盲之上膏之下,泛石不能用,针刺够不着,药物也达不到。”到了麦熟时节,晋侯认为早先桑田巫的占卜是胡说,他要当着她的面口尝新麦。可是,刚要进食,肚子胀,进了厕所便栽到粪坑一命呜呼了。作者不厌其烦地记述事件过程,他到底要说明什么呢?显然,他要通过这些所谓“史实”告诉人们,梦的吉凶应验是注定的。谁也无法抗拒的。
《左传》对梦的记载,反映了那个时代占梦在社会上的影响。孔子虽称“不语怪、力、乱、神”,然对梦同样是很迷信的。孔子晚年曾经说过,“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应该说,这种哀叹并不是严肃地对梦发表什么见解,但确实包含着一种观念,即周公之灵不再给他托梦而提供新的启示了。孔子在行将就木之前还讲过:“子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中间。孔子说:“丘也,殷人。”他梦见自己坐在两楹之间而见馈食,以为是凶象。这也证明,孔子虽非事事占梦,然确实受到占梦迷信的影响。
到了战国时期,七雄争霸,完全是一场经济实力。军事实力以及智术谋略上的较量。由于人的作用得到充分的显示,元神论思潮空前活跃。由此,占梦在上层人物心中的地位急剧缩小。在记载这一时期历史的文献中,就很难看到哪个国君及臣僚以占梦决定政治军事活动。在思想界,作为儒家代表人物的孟子。荀子,作为法家代表人物的商鞅、韩非,以及道家的庄子、兵家的孙腹、阴阳家的邹衍,都没有流露出他们对占梦的迷信。当然,占梦在民间的影响肯定还是很深的。
由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占梦在远古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殷高宗要提拔傅说、周文王要提拔姜大公,都是只需说一个梦,就可以让一个平民做相国。这种事情不要说在现在,就是在秦汉以后的封建时代也是几乎完全不可能的。占梦的重要性到后来逐渐降低,除了其他因素外,在心理上的原因是,人们的心理离深层的集体潜意识越来越远,因而原始意象对人的影响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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